百闻不如一见。设立河北雄安新区的决定公之于众一星期后,我与朋友一行四人踏上了前往雄县、安新县和白洋淀考察的旅程。
两年前,我因常年组织自驾游的缘故,曾多次前往京郊、张北、沽源、固安、蓟县、衡水、曹妃甸等“环京津贫困带”进行政经考察,这恰好为彼时撰写《区域发展规划》博士课程所要求的“京津冀协同发展”论文,提供了一手素材。
此次,随着开元体育雄安新区横空出世,我好奇的是,这次新区的设立与前几年京津冀协同发展(一体化)有什么异同,当地目前产业经济与社会人文状况是怎么样的,新区后续规划大致思路可能有哪些选择,并会给当地带来什么影响。毕竟时间短促,有的见闻还属管中窥豹,如有疏失错漏,还请读者不吝赐教。
我们从荣乌高速的雄县东收费站下高速,北京段高速通行费是20元,河北段也是20元。从华夏幸福的老根据地固安过来,大约只要十来分钟。与高速北侧相邻的,是津保高铁,但其运营状态,相比沪宁、沪杭、福厦、广深那种人流量特别大并串起沿线经济发达城市的线路,有显著不同。
高速出口的收费员看我们是京牌车,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——据我们后续观察,在雄县政府这样的“新兴旅游景点”,停有不少外地牌照车辆。炒房团已经消失,大家倒是带着些观光猎奇的目的。
雄县目前的主要产业,是管道和塑胶制品。整体业态水平比较低端,直观感受类似1990年代闽粤沿海城郊的塑料拖鞋作坊的状态,而且,塑料加工产业是有污染的、也会带来职业病。
向南,沿线大量分布着生产给排水、电力线缆管道的小企业,绝大部分是前店后厂的家庭小作坊形式,斥资购入些生产线即可开工,家门口就是堆放成品、半成品的“仓库”,现场是一片热火朝天的装卸货物场景。
小企业生产的,大多是没听说过品牌的PE管道,比起流行的(或者说是未来发展方向)PPR管道低劣一些。这个场景,从侧面反映了中国管材行业集中度还相当低,除了考虑行业天花板,龙头企业的市占率集中,必将带来大量增量空间。管材小企业如此热火朝天的景象,还侧面说明,对于因地产调控而带来的增量受限,市场没有必要过度担忧,PPP、基建带来的需求无比巨大。
这里除了生产塑料管材,也生产一次性手套管材、防水手套、避孕套、快递袋等,原材料都是塑料颗粒和色母粒。我们去的河北安琪胶业,据说是北方最大的避孕套生产企业,是公共场所布设的避孕套发放机的产品采购源,经常拿其抢注的“红丝带”商标来介绍自己。
雄县县城除县政府外,只有一座大楼,其他大约是2-3层的建筑;而县政府大楼,看起来规模虽最大,却也非常老旧。政府大楼周边挂满很多禁止炒房、禁止抢建的标语。整个县城感觉非常破败,街面人流量不大,餐饮、零售等服务业也难以发展。
雄县西侧、白洋淀东侧有一所华润大学,建于2003年,既是华润集团的培训基地,也是生态公园。一进入其地界,瞬间便能感受到与雄县完全不同的状态。不再垃圾遍地道路坑洼,起码有物业管理,清洁维护问题解决了;园林绿化与景观设计问题也解决了,绿树成荫花香四溢,极其怡人,有时甚至让你怀疑自己徜徉在国外街区。
华润大学绝对是整个新区范围内的标杆。我们十分惊诧,在粗糙而土雾弥漫的华北,竟也能打造出这样充满设计感、人居尺度优异的园区。事实证明,只要业主方有高度有资金,绝不缺景观设计与地产项目操盘高手。
值得一提的是,整个校园文化风格与周边文化荒漠也大相径庭,颇有“特区”之感。华润集团不愧是在港央企,重视通过内部培训发挥员工潜能,造福家庭、企业与社会。校园内遍布阳光、奋发向上而充满活力的双语海报,照片墙上,除了傅育宁这样的企业领导人,更张贴了不少普通受训开元体育经理人的幸福瞬间,让人不由得尊敬。
安新县城是白洋淀旅游的主要承载地,而雄县不是。安新县相对雄县发展程度好得多,县城的观感颇类似北京密云、怀柔,道路宽敞、绿化讲究,商场也比较有人气。省道限速100km/h,跟江苏省的标准持平。安新县基础较好,据说新区一期会先选择在该县进行开发,但安新县北侧的大王镇,也相当破败,甚至比西部山区的贫穷状况更甚。
安新县羽绒制品产业集群分布在县城东侧。因为白洋淀有鸭子、鹅,乃至大雁,所以灰鸭绒、白鸭绒之类的原材料资源比较丰富。除了羽绒,这里还有咸鸭蛋产业——类似鸭子制品全产业链。和雄县的塑料管材产业一样,这里都是前店后厂家庭小作坊模式,集中度很低;原材料随地堆放,基本不用谈5S管理、SOP等操作规范、流程标准。羽绒制品普遍没有自己品牌,看起来像给农村市场供货的。
当地作坊主提防心普遍比较重,我们没能问到是否经营代工贴牌生产。或许是因为环保、劳工或产品质量问题,而比较谨慎?当地还挂着关于反童工的宣传条幅。
这里似乎也没有诞生什么上市公司。但羽绒制品产业显然催生了挺多小老板,到了这一带,好车也明显多了起来。
县城西侧往保定的S235省道,两边分布大量有色金属回收产业,其中又以从废旧电线中剥离塑胶外皮获得铜芯为主。但其产业水平相对较低,差不多就是废品回收,与高端的再制造等尚不沾边。
我们进入一处产业园车间观察,大多是当地村民人工剥离分拣。而废铜回收、胶皮焚烧等,也难免给土壤、空气带来比较严重的污染。这一侧发展水平也比县城东边稍低一些。
先前已有不少文章介绍白洋淀水环境,最关键的应有两点:入淀河流断流与劣五类水质。现场看了一下,果不其然。白洋淀目前水域面积很小,水质堪忧,周边生活固废污染严重,但夏天荷花开时,景色应该还不错。
据游船驾驶员说开元体育,设立新区的决定公布后,来白洋淀游玩的人多了很多,但白洋淀的旅游开发模式有点强人所难:每人必购40元的入淀门票及船票(包船),我们花170元包了一条六人座的船,尔后到了主要景区“大观园”,再收80元每人的小门票,而去其他景点都是到现场再买小门票,40元到50元不等。景点之间,只能依靠景区经营的水路交通。入了圈套的游客,到了现场,由于沉没成本,不得不硬着头皮掏钱再买门票。如若不参观里头景点,船就直接开回出发的码头,全程大约20分钟。
这就是典型的收买路钱的旅游开发模式。事实上,虽然挂牌5A景区,但当地景色并无特别值得一观之处。这样无疑只能做一锤子买卖。更好的思路,应该是学习杭州或大理,自然风光作为公共品开放,政府制定接待设施服务标准,靠口耳相传,长期吸引度假人群住宿、吃饭、娱乐,以此,民众收入提升,政府税收增加。
除此之外,白洋淀的旅游接待设施状态整体堪忧。不少地方的住宿和餐饮设施,其条件和卫生状况,到了瘆人的状态,更别提审美与设计了。
1、经济发展基础差。安新县这几年虽然固定资产投资完成额超越雄县,但规模以上工业总产值呈现衰退状态。再则,基数过低,雄县2014年规模以上工业总产值220亿元,而2015年昆山规模以上工业总产值是8271亿元。2015年容城、安新、雄县的地区GDP分别为57.08、57.57、97.54亿元,而值得对标比较的长三角昆山、江阴、张家港三个县级市,2015年的地区GDP分别为3080、2880与2230亿元,前者约略是苏南三市的十位数零头。这直接反映了,当地未能有效使用生产要素满足市场需求,无法有效地为社会创造价值。
3、道路景观、风景园林、市政设施水平非常差。缺乏规划设计,绿化景观投资不足,甚至有的道路未硬化,坑洼颠簸导致车辆蹭底。
4、环境状况非常堪忧。一路能看到大量随风扬尘的土壤、大量未经处理的固体废弃物和大量夹杂在耕地里的坟墓,空气中充满燃烧垃圾或塑料的味道。白洋淀也没有多少水,烧车淀(北大淀)完全是干涸的。我们去的时候,恰好没有雾霾,但这里是PM2.5污染的重灾区。
5、人口素质不佳。根据统计数据,高中生均教学经费预算,2015年河北省是9992元,而江苏与浙江普遍都超过1.8万元,接近河北的两倍。这项预算直接影响高等教育升学,地区文化教育水平差距之大可想而知。
6、公共管理水平较差。当地较多具备乡土社会的特征,“关系”比之个体奋斗更为重要,缺乏产业规划布局,旅游开发思路仍停留在二十年前。
过去数年里,京津冀协同发展,乃至京津冀一体化,是个热门名词,但进展一直不温不火。北京吸引力不断增强,房价不断创新高。而仅距北京一百公里的雄安三县,竟仍处于时光穿梭般的欠发达状态。盖因“引资引智”,如同谈恋爱一般讲究“吸引力”而非指派包办,瓜熟蒂落才是真的好。面对河北自身的贫困污染状态,资本是聪明的,人才是用脚投票的,没有良好的生态与制度环境要素,人们并不会被吸引来。
雄安新区的设立意味着,对河北过往闭塞、贫穷、污染、不思进取等特性的釜底抽薪,这里指的京津冀之“冀”已是一个全新概念,是对区域与历史特质的扬弃,是开往创新、改革、进取之春天的列车。区分老河北与新雄安,是非常重要的。
华润大学是一个标杆改造案例。必须在基建、土壤修复、水域整治、园林景观、设计施工、环境监测、固废处理、清洁电力等方面大量投资,才可能让这个地方旧貌换新颜。
笔者认为,不能采用有色眼镜对待房地产,没有这个行业做基础,其他任何产业都不可能进来,人才也完全不会受到吸引。对比一下杭州未来科技城梦想小镇的那般精致便知。政府采购(包括撬动民间资本杠杆的PPP)必将带来大量投资额,以及上述相关行业的投资机遇。
真能做好这件事,无疑是功德无量的千年大计。造城绝不是错,只是规划高度与执行能力有高低。雄安新区是顺应市场机制的一大战略布局,建造美丽宜居园区、建设吸引人才与资金的基础设施与制度环境,也是政府开元体育应该履行的基本职责。
从现场感受看,这个级别、体量的规划与投资,绝非传统运营所谓“产业新城”的民企(哪怕拥有上市公司平台)所能调动的资源——达不到这样的高度。需要进一步关注的是,如此巨额的投资,对财政(政府债务)与货币的影响。而且,从目前的消息看,似乎不会采用过去批地收租的城市化融资模式了。
如上所述,当地既有的人力资源,对新区发展是负面因素。新区需要打破当地那种“两眼无神、不知所求、无法发展”的贫穷落后状况,甚至,原来政府机构的思维范式,都会变成新区发展阻力。所以,新区发展必靠外引人才。除了收入、机遇、良好的生态居住环境之外,更重要的还有制度环境,是否遵从公平法治的原则,是否由市场机制主导。
除了获得征地搬迁补偿的机会,既有产业与居民实际跟新区没有多大关系。不过,补偿标准倘若过高,新区要素资源显然毫无竞争力——这笔补偿本质上是新居民要支付的“进城门票费”,但他们会愿意支付么?答案显而易见。若还拿白洋淀旅游那般收买路钱的心态做开发,人才与资金只会进一步向宜居宜业、条件优渥的长三角、珠三角转移。
居民当中,能力强的个体,自然会抓住机遇,进行升级发展。但原先的产业类型与新区规划格格不入,应该将要迁移或退出。大部分居民的人力资源水平无法符合新区产业的要求,可能会被安排从事配套服务业。但据经验,哪怕是生活服务业,原有的人也很难通过培训达到服务标准。
最后,以同行律师朋友的一段话作结:面对落后的产业、乏善可陈的地缘、脏乱的自然环境管材、村镇式的公共生活和管理,人才和资本也不傻。千年之计,政策先行,但未来发展,还要看内在动力。
(作者林玮系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,主要关注创新政策、区域规划、产业经济与环境能源等。文章仅代表个人观点,与所在机构无关。)